Kerry Brown 金鑫

人常说《红楼梦》是世上最难读懂的书之一,将其与托尔斯泰的作品相提并论者甚众。诸多国人将之奉为经典,反复阅读赏玩。然而在海外,了解这本书的人寥寥无几。
清文人曹雪芹与高鹗创作的这部巨著共百二十回。最著名的英文译本由霍克斯与闵福德翁婿二人耗时十余年译成,共五卷。(1)  而宏篇巨制并非《红楼梦》(又名《石头记》)鲜为人知的唯一原因。尽管现状如此,本文作者仍主张阅读此书是解读中国社会机制最有效且真实的方法之一,也许熟读此书便能够了解中国人的共同回忆,解答“中国人究竟信仰什么”这样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问题。

《红楼梦》的成书史与成名史

曹雪芹之于中国,正如莎士比亚之于英语世界。然而较之这位伊丽莎白时代的神秘英国戏剧名家,曹雪芹的神秘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曹雪芹于1715-1724年间生于北京,1763年在此去世。他出身一个已日渐衰退的官宦之家,除此之外,生平诸事几乎无人了解。曹雪芹生活在清中期的康乾盛世,也是中国现代史中的黄金年代。斯时天下太平、市井繁荣,西北边境也渐趋稳固。

诸多红学家将主人公贾宝玉的故事看作是作者自述。然而这只能说是一种揣测。该书在作者生前身后仅有手稿传抄流通,且在曹去世后方声名日盛。坊间通常认为前八十回由曹公本人所作,后续四十回则由高鹗续笔。时至今日,红学界就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是否文采相类仍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到了十九世纪,该书出版了较正式的版本,读者日众。中国在二十世纪进行了大规模扫盲活动,到了2000年,该书被誉为五大中文小说名著之一,其余四部分别为《三国演义》、《水浒传》、《金瓶梅》和《儒林外史》。美籍中国文学大儒夏志清(C T Shia)在这五部书中首推《红楼梦》,这是因为该书叙述密致、行文高妙,很多主要回目直指人心,唤起读者深远的情感共鸣. (2)

虽经百年来多次挑战,该书的魁首地位依旧稳若泰山。曹雪芹不惜笔墨、工笔细绘的大家风度、贵族阶层,以及所谓下里巴人无从一见的这个世界,使得1949年共产党执政之后,此书常被扣上“封建”的帽子,在那个年代这个罪名足可以兴起文字狱。尽管如此,毛泽东的妻子,左翼激进派政客江青仍在1970年代初用阶级斗争观向美国记者维特克(Roxane Witke)粗陋地阐述了这个故事 ,称其尚可宽宥。(3) 因此该书也仍在出版销售。到了1980年代,在更加开放自由的大环境里,该书重获新生,还拍成了几部影视作品,风靡程度史无前例。

故事情节

如今,去过北京恭王府的人大概能够想象书中的世界。尽管曹雪芹青年时居住此处的可能性不大,这种庭园府邸、枕水楼台、奇石画壁,都是他所处时代的典型建筑,且恭王府传闻是曾属曹家的一支所有。恭王府如今常常人头济济,可过去曾是幽深宁静的深宅别院。小说在庭院深深中埋下草蛇灰线,将诸多人物细细编排描绘,尤其在宝黛与其亲友仆从身上工笔细描,着墨甚重。
书中写道,女娲炼石补天,余下一块,这块石头因机缘投胎贾府,成为贾府老夫人最疼爱的孙子宝玉。宝玉生于绮罗丛中,集万千宠爱,贾家是四大家族之一,位高权重,备受恩宠。后贾府失势败落,宝黛的爱情也悲剧落幕。宝玉迎娶端方的表姐宝钗,病弱的表妹黛玉泪尽含恨而亡。宝玉痛彻肺腑,且生活困苦无着,方悟到红尘中情缘富贵都是一场空梦,遂斩断尘缘出家为僧。故事至此完结。

这本书为何难读懂?
《红楼梦》有两个特点令西方读者望而却步。其一是人物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这一问题并非《红楼梦》独有。该书人物之众多、特色之各别,可比二十世纪普鲁斯特的名作《追忆逝水年华》。与普作相类,《红楼梦》中对话篇幅很长,主要人物常齐聚一堂谈诗论画。与普作的共同点还有作者代读者假定的大量社交行为、社会等级与礼仪知识。其中很多连熟识中国社会文化的中文读者理解起来尚且吃力。西方读者常常需要既尝试理解陌生的社会与世界、天壤之别的家族结构(常常比西方常见的家庭大得多),还需面对深刻的文化差异。这一点此后还会提及。

如果说以上提及的第一类问题尚可用精炼的解读方法解决,《红楼梦》难懂的第二个原因想解决就难得多了—甚至可能是无法解决的。这就是中文母语的读者从阅读中获得的愉悦,来自曹雪芹细腻巧妙的语言功力,而最常见的隐喻与暗指都在字里行间。可以说,《红楼梦》惊才绝艳之处在于其语言的强大戏剧魅力,以及能让读者体会到无穷无尽音韵之美的表达方式。这正是罗兰巴特所谓“文本阅读的欢愉”。

很多中国人将此书奉为经典之作,爱不释手,有此一卷傍身,即使流落孤岛也不觉凄寂。有人七八岁初读此书,一生中重读数十次,而每次开卷都另见新义。少年从书中获得情爱启蒙;爱诗词的人沉浸于优美辞藻,口齿留香;老饕学会几道新菜肴;居士得以开悟;就连设计师都能从中找到色调与材质,给创作带来灵感。

曹雪芹书中千人千面,形貌音容各有特色,栩栩如生。他对人物描写之真切,让人几乎能看到他持笔坐对轩窗,观察市井人生,将人们的音容笑貌真实地记录下来。书中人物既有聪明灵秀如林黛玉,也有骄纵无识如薛蟠。文字有宛转优雅如《葬花词》,也有粗陋鄙俗如划拳曲。故事不会故弄玄虚,主要人物的命运都在第五回的诗与曲词中做了预言。当然,这些歌词是作者给读者出的谜题,读者需要在书中找到答案。与此同时,这也是作者送给读者的礼物,伏笔揭晓的一刻,读者能够体会到会心的喜悦。这是作者与读者的共同创作,这部小说也因此成为一种美妙的默契合作。走过这座迷宫的人,假如因好奇探头进来观望,就会很快浸淫其中,成为故事的主人,而非被动旁观。

《红楼梦》的语言极致微妙,举一个例子便能说明。小说开头便提及雪,而结尾时宝玉斩断尘缘出家为僧,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从初提及的单纯雪景到结尾时完全不同的维度背景,两场雪之间发生的种种悲剧使宝玉悟化。雪的象征意义及其与诸多其它与佛教世界观语言符号的关联还可以长篇累牍写下去,但这种字里行间的丰富意义和神秘联系,想用英文来表达都是难乎其难。

这并非贬低霍闵两位的精彩译作。两位所译的版本文采飞扬,然而尽管如此,这一极端的例子仍然证明中文与英文两种文本之间有着天壤之别。一种语言的字面意思无法轻易用另一种语言表达,有时甚至不可能表达得出。试图将莎士比亚的作品译为中文的译者也同样面对着这两种语言的鸿沟天堑。从另一角度,这也解释了为何《红楼梦》在中文世界如此为人所热爱,频频重读、爱不释手,而它的英文译本却乏人赏识。对于那些仅能阅读英文版的读者,该书的叙述之松散,文字之平静,常常令人心生烦厌。

《红楼梦》中的关键领悟

尽管如上所述,《红楼梦》对英文读者来说仍然具有重大意义,这一意义在今天尤为显著。中国日渐强盛,在国际舞台上担纲主演,了解这个国家的文化与身份意识变得十分有意义。这部现代中国文学史上最为重要而具影响力的小说能够提供一种途径,帮助读者洞察中国人生活的内涵,了解中国文化的核心,这一观点几乎是一种不容争辩的共识。真正想了解俄国的人终究需要通读托尔斯泰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莎士比亚的作品是人们了解英国的窗户;莫里哀或巴尔扎克教人读懂法国;在德国,这要靠歌德的诗歌与小说。而曹雪芹也正是这样的文学巨匠,他的小说也许看起来仅仅在讲中国一地的人与事,但同时也在描述人性与人类的体验。这样的作品能够超越语言和时代背景的局限。
《红楼梦》教给我们三件重要的事。其一是中国社会中深刻复杂的关系网。从每一个人生发开去各种联系。人们谈及中国的人际网如何发挥作用时常常用到“关系”(guanxi)二字,但这个词如今已用得太多,几成陈腔滥调,不再具有意义。《红楼梦》向我们展示了大家族在中国文化中的核心地位,这一点在今天的中国社会中也仍然如此,和曹雪芹的时代并无不同。人际关系之复杂、待人接物之讲究、每个人各自需承担的义务,以及其中的种种进退,都在《红楼梦》抽丝拨茧,细细说明。即使粗粗一览也足以让人体会到这些关系的复杂微妙,想要游走于这样的社会而从容不迫,又需要对进退礼节有多么精确的理解。《红楼梦》常被看作一部礼仪小说,可谓名副其实。

《红楼梦》教给我们的第二件事,是中国人的内心世界与信仰。十七世纪以来访问明清两朝的欧洲人(主要是传教士)往往会提这样一个问题,即中国人到底信仰什么。这个问题总是不好回答。有的中国人信民族宗教、有的信佛、有些尊儒、有些重道。如此多元的信仰体系使得大历史学家、汉学家牟复礼提出的“欧洲人对真实的单一信仰”遭遇了质疑。中国人的混杂信仰仍延续至今,在对汉化马克思列宁主义公开遵从之下,一系列其它信仰也各有容身之处。《红楼梦》并非十分明显的宗教文学,但开端章回中,一块石头开口能言那一刻开始,作者不断提及另一现实维度。贾宝玉的命运跌宕起伏,尘缘随着他与林黛玉的爱情悲剧和黛玉之死而斩断,体现的都是宿命之手的摆布。人生及每个人的心灵所遵循的一种有意义的秩序突出体现,成为一种核心信仰,这一点在《红楼梦》中频频体现。该书比其它作品更加全面地阐释了一种可以被形容为人本主义的世俗中国式信仰。

《红楼梦》教给我们的第三件重要的事就是中国讲述故事的不同传统及叙事架构。世界各国的人们都通过叙事架构来记录人生。一个国家的叙事方式是至关重要的,而今天的中国尤为如此。这是因为中国的现代史充满悲剧与战乱,而今却越来越强盛。《红楼梦》并无开门见山的情节,故事的推进依赖于人物及人物间的进退往来。人物被摆在故事的核心位置,一边作为故事的臣仆推动它的进展,一边作为各有瑕疵与烦恼的人为命运所驱动,走向宿命中的结局。《红楼梦》不像二十世纪前的欧洲小说那样充满戏剧性的情节。故事发生在贾家的两个府邸,家族成员的人生经历在书中渐渐描绘出来。该书的很多章节常有种凝滞不动的感觉,除了具体人物的对话和背诵的诗词之外别无动作。这一点向我们揭示了中国人讲述故事的特性,以及这种讲述故事的方式如何塑造了中国的世界观。

要谦逊

《红楼梦》还教给我们最后一课。作为一种伟大的艺术,书中描绘了新事物、阐释了新的世界观,尽管作者从不刻意努力让读者自惭无识,却仍然以最温和的方式达到了这种效果。这意味着,读者一旦开始展卷阅读,就会意识到自身知识储备的不足,开始一个学习的过程,并在释卷时有所成长进步。敏锐的西方读者会从此书中领略到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并开始了解中国人的人性与人生观。它带来一种特别的叙述风格,并体现了一套不同的核心信仰与价值观。

除此之外,数百上千万的中国人对西方艺术至少略知皮毛,比如达芬奇的画作与莎士比亚的戏剧,托尔斯泰与歌德;而欧洲人和美国人对于唐代大诗人李白与杜甫,或伟大的小说家曹雪芹的巨著几乎一无所知。这种文化验证的匮乏令人惊叹,因为西方人常坚定地觉得欧洲文化比中国文化值得了解与研究,而中国文化远比欧洲文化源远流长,文学创作更是在公元前数百年就已繁荣发展。曹雪芹的传世巨著如此鲜有人知,体现了西方的文化自满,以及人们对中国文化不愿深究,直接将其归为“太难,不值得花时间”的懒惰。这是很令人遗憾的。了解《红楼梦》便能了解中国人世界观的根本、中国社会的结构与中国人叙事与沟通的方式。这些在今天的中国仍然有效。与其报读跨文化理解的课程,不如细细读几章《红楼梦》来得有效,其效果甚至可能改变读者的人生。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这部复杂而至关重要的长篇巨著仍然很值得一读,即使读者并非中国人,也能从中受益。

  1. Cao Xueqin, `The Story of the Stone’ Volumes 1-3 tran David Hawkes, vols 4-5, John Minford, Penguin Books 1973-1986.
  2. C T Hsia, `The Classical Chinese Novel: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 1968.
  3. Roxanne Wittke, Comrade Jiang Qing’,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New York, 1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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